刘明厚：富春江，阅尽江湖几多潮——评越剧《富春山居图》

2023年7月末一个炎炎夏日的夜晚，坐在杭州大剧院的黑暗中，静静欣赏着舞台上关于黄公望和他的“富春山居图”的故事。耳边时不时传来观众因主演那声情并茂的演唱而爆发的掌声，而我则细细品味着这唯美的越剧舞台上所演绎的古代文人雅士的高远情操，感悟天人合一的人生真谛。这是杭州富阳越剧艺术传习院制作演出的《富春山居图》带给我的一次审美享受。

一、亮出富阳的历史文化名片

提起《富春山居图》和画家黄公望，人们都不会陌生，黄公望是元代著名大画家，出生于浙江平阳，晚年居住杭州。他最富盛名的作品当属《富春山居图》，可谓是一件旷世之作，被称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这部耗时整整4年才得以完成的历史巨作，是黄公望在山清水秀的富阳富春江畔完成的。所以，由杭州富阳越剧艺术传习院克服重重困难来精心打造这部越剧《富春山居图》，可以说是一种天然使命与社会担当。 作为一剧之本，越剧《富春山居图》出自一个年轻的女编剧俞思含之手。她的剧本构思并不着力于《富春山居图》问世之后的多舛命运，而是从画家黄公望年青时写起，从他懵懂的爱情切入，虚构了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将他的人生境遇所遭受的跌宕起伏、悲欢离合、最后忘情于山水之间的顿悟，加以戏剧性的表达，细腻地刻画了这一远古人物复杂而微妙的内心世界和对自由灵魂的追求。编剧为这部戏的二度创作提供了较好的基础，一如黄公望的画作《富春山居图》笔墨的华滋苍润，剧本有一种浪漫、飘逸之美感。

这部越剧注重写人而非事件，设计了富阳“横波阁”名妓江依侬对黄公望的一见倾心、追随与他，黄公望却对才女管道升暗生爱慕之意。后来黄公望从追求功名，到经历了人生坎坷最后悟道，有了阔远的人生观，使这部戏虽然没有脱离越剧传统的才子佳人的巢窠，却在立意上超越了时代，具有了现实意义。“功名、钱财、权位、仕途…… 这一切的一切到底能给你带来怎样的快乐和满足？”“人生最终留给后世的将会是什么？”这是黄公望也是这部越剧带给观众的人生叩问，这一叩问与当代人产生出了同频共振。与此同时也点明了这部戏的主旨：不图虚名、不羡权贵、不近庸俗、不谋钱欲！怀真情、秉真心、持真意、行真性、见真章，才能达到清明快乐的人生境界。

越剧《富春山居图》好看好听，具备了一种当代的审美追求，表现出对人生的深刻领悟，可以说这部越戏使富阳这张关于黄公望及其名画的历史文化名片产生了一种品牌效应。

二、艺术风格灵动而诗性

导演翁国生从小生长在美丽的西子湖畔，深受人文环境，特别是戏曲艺术、绘画艺术的熏陶，为人处世，如西湖一般温润如玉。作为导演，我认为他是这部越剧《富春山居图》的最佳人选。事实上，翁国生不负众望，对这部戏驾驭自如，戏剧节奏张弛有度，引人入戏。我们感受到了越剧舞台上的黄公望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悲喜交加的一生。翁国生导演巧妙地运用多种传统的与当代的舞台表现手段，将越剧这一诞生在浙江的如小家碧玉般灵秀的剧种，赋予了一种古今相融的、史诗剧般的宏大气魄，既质朴又典雅，既有历史的厚重感，又有现代的审美质感，音韵悠长，意境深远。

翁国生把全剧主要人物的情感情绪展现的饱满而丰盈。主题曲：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开场就为这部《富春山居图》定了调，注重情感的抒发与表现，充分发挥出越剧所擅长的艺术特征。这首主题歌在全剧中重复了三次，最后一次作曲董东将主题曲从抒情婉转的情景吟唱变化为现代歌剧式的旋律合唱，实现了黄公望与江忆侬的生死爱情，以及黄公望顿悟之后忘情山水、回归自然、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全剧四场戏一个楔子，从江忆侬的“画宴”开始，引出这位佳人对才子黄公望的一见钟情，以及黄公望与友人倪瓒的友情、对才女管道升的欣赏，舞台氛围的营造轻松、有趣。“画勉”一场主人公黄公望情绪反差鲜明，一个是心上人管道升成为赵孟頫的新娘，一个是青楼美女江忆侬为自己赎身，暗中追随黄公望7年，如电影蒙太奇，就在黄公望情场失意之际，江忆侬突然出现在黄的面前表白心迹，就在黄公望黯然神伤之时，江忆侬如同一束白月光照进了黄公望的心房。黄公望情绪心境的大起大落，很富有戏剧性。

“画情”一场黄公望因受上司牵连，锒铛入狱，被江忆侬舍身相救，释放后潦倒落魄，他也是用了7年时间苦苦寻找钟情于他的红颜知己江忆侬。与赵孟頫、管道升夫妇相遇，感叹宦海沉浮，蓦然回首，方悟功名如烟。当管道升把江忆侬的玉簪与收集的黄公望画卷的画盒交给黄公望时，令画家大为伤感。此时主题曲响起，可谓是水到渠成。最后一场“画逢”，好友倪瓒索画：“兄长之画，情真意远，浩瀚无垠，传于后世，当为不朽宝卷！”这使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得以保存了下来。黄公望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为了再现黄公望思念起如尘埃一样消逝的知己爱人江忆侬，于是，导演翁国生营造了一个奇幻仙境让两人相遇，那不是现实的情境而是记忆的幻境。江忆侬依旧年轻貌美，她语重心长道：“山水是你性灵诞生之处，山水是你才思升腾之处，山水是你之来路，山水更是你之归途，你往山水中去，我依然会亲身相随与你！”须发皆白的黄公望感慨不已，知己者唯有江忆侬也。他回首来路，终于悟到了人生真谛。于是，他向山水世界行去、向丹青天地行去！一群姑娘翩翩起舞，一身素衣、须发皆白、手持画笔的黄公望背后是多媒体“富春山居图”长卷，空灵、飘渺，恬静而诗意。

这部戏的舞台呈现是感性的、诗意的、独特的、现代的。青春年少的黄公望远赴江南名姬江忆侬设下的画宴，并得佳人一见倾心。但黄公望因心存入仕之愿，一路追随才女管道升，而他心仪的才女却成为他人的新娘。黄公望在大都为吏，却因上级牵连入狱。危难之中，一直忠贞不二于他的江忆侬散尽千金赶来救他，使黄公望化险为夷，自己却从此消逝于江湖。出狱后的黄公望情志消沉，流落街头，后在倪瓒、赵孟頫等友人的点化、陪伴下，纵游山水，寄思丹青。当迟暮之年的黄公望再度来到富春江畔，真幻恍然中，与昔日的爱侣江忆侬相逢。整个故事情节勾勒出了黄公望的一生，他起起落落的人生与情感波折，激发了我们的思考。正如黄公望“富春江畔问天”“富春山居问境”的两段重场戏，他前后截然不同的人生追求和人生感悟，意味深长，令人怦然心动。

翁国生的导演手法细腻、质朴，擅于挖掘出人物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并层次分明的加以展开。例如，江忆侬之于黄公望的三次震惊：第一次，黄公望参加赵孟頫的婚宴突然发现新娘就是自己的意中人管道升而黯然神伤时,名妓江忆侬的突然出现，倾诉她的爱慕之情，告知黄公望她暗自追随他已经整整七年，并以收购他的画为证，这是黄公望第一次感到震惊。第二次，黄公望入大狱生死难卜之际，江忆侬高声喊冤闯入大都府公堂，这是江忆侬第二次带给黄公望的震惊。一个说“来世我必娶你为妻！”一个道“忆侬定会舍命救助于你！”危难之际见真情，江忆侬的不离不弃，感天动地。翁国生用一个高悬的面目狰狞的巨大面具来显示元大都府狱衙的威武和冷酷，让一队狱衙侍卫身穿黑衣头戴面具手举钢叉，通过复杂的群体造型和舞台调度，极具戏曲写意性的展现出狱衙中的监狱门首、行刑高台、死牢过道等戏剧场景，使得这场戏的舞台氛围格外压抑、肃穆。突然间，一个弱女子江忆侬闯入，不仅给在场的狱衙侍卫带来震惊，更是给男主人公黄公望带来巨大的震惊。

这第三次完全出人意料之外，江忆侬为救心上人黄公望决定自嫁，条件是对方能够让黄公望开释出狱。这时候的舞台处理，无论是舞台灯光，抑或是演员的服饰装扮，依旧是传统的红色为主色调，天幕背景上绽放着大朵的红色花瓣，很美很炫丽。翁国生没有在这场婚嫁段落里安排群众演员，只让一袭红嫁衣的江忆侬款款向台前走来，她那孤独的、瘦弱的身影与毫无笑意的脸庞，与红色的喜庆渲染形成强烈的反差。然而，观众依旧能够感受到此时此刻的江忆侬内心对黄公望的爱是是如此强大。作为一代名妓，江忆侬不求钱财不图名利，唯一条件是当她的郎君者必须能保全黄公望让他重获自由。尽管黄公望不在场，他出狱后得知真情，苦苦寻找江忆侬的行动，足以证明黄公望对江忆侬这种感天动地忘我的追随而深深震撼。

翁国生导演的这部《富春山居图》是他的倾心之作。他尊重越剧的审美特征，将越剧的唱、念、做、舞化为现代的叙事语言，游刃有余地把古代画作《富春山居图》内在的品质与意蕴放大到现代戏曲舞台上，聚焦人物真实的、内在的情绪感受，准确地组织演员的戏剧动作，灵活地处理舞台时空的流转，从而尽显文士风流、富阳之美，以及黄公望对人生深刻领悟后最终对天人合一的高远境界之追求。

三、主创、主演团队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越剧，一向以唯美见长。这次的《富春山居图》主创团队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主创，除了编导翁国生、俞思含，还有著名戏曲服装设计师蓝玲、张颖，资深戏曲作曲陈钧、董东，艺术顾问陈书君，国家一级灯光设计师杨庆锦，执行导演邵雁，资深舞美设计刘开富、练成，编舞耿丽丽、耿飞等，他们的倾情加盟使得这部诗韵越剧展现的更加精美、更为添彩。

主演这部戏的演员也是个个富有神韵。扮演黄公望的吴素飞是来自杭州越剧院的特邀演员，她把越剧小生、老生两个戏曲行当融合运用，生动而得体地塑造出黄公望前后三个截然不同的人生阶段。如少年黄公望的风流倜傥，心上人成为他人新娘的沮丧；中年身陷牢狱、被江忆侬卖身搭救，重返世间时的落魄与找不见江忆侬的苦闷；到了满头鹤发时顿悟人生后的坦然，吴素飞较好地演出了角色的心路历程，细腻地演出了人物变化的层次感，以及黄公望最后毅然抛弃一切对功名权位的渴望，带着自己的画笔，延着畅流不息的富春江一路走向只属于他自己精神世界的悠然远方。吴素飞的戏份很重，无论演唱与表演，都深得观众的喜爱，成功地完成了对黄公望这一人物的刻画。

饰演江忆侬的冯轶辉则演出了角色柔情似水，柔中带刚、对黄公望一往情深的个性特点。她的表演与演唱细腻动人，演活了江忆侬这个角色。汪华儿饰演的有洁癖的古代文人倪瓒，表演富有个性，演出了这一角色的风趣与幽默，给人印象深刻；还有王利琴饰演的才女管道升、张爱娟饰演的元代书法家赵孟頫等，这些配角戏份不多，却同样把角色刻画的栩栩如生。总而言之，这台戏的演员在唱、念、做、舞方面，基本功是比较扎实的，能将人物的所思所感所念所悟，通过自身的“四功五法”，演绎得自然贴切，惟妙惟肖。

此外，这部戏的作曲优美动听，唱腔设计陈钧和音乐设计董东充分运用了越剧的流派唱腔和江南的丝竹弦乐，设计出了非常好听的情景音乐和咏叹唱段，特别是黄公望最后的大段越剧“清板”唱腔，陈钧先生从流派中吸取，从形式上创新，行腔婉转，旋律悠扬，在领衔主演吴素飞充满激情的吟唱下，博得了现场观众非常热烈的掌声和喝彩。该剧的服装设计好看，服装设计大师蓝玲为该剧人物精心设计和制作了近百套绚丽多彩的戏中服饰，真正达到了精美、精致和惊艳的视觉效果。舞美和灯光设计刘开富、杨庆锦所营造的舞美天地，巧妙地将“富春山居图”的多处场景和风景再现于现代舞台，引领着观众走近、走进这幅600多年的世界名画。而由郭金鑫设计的多媒体动态画面，则在导演翁国生的总体把握和创意下，充分运用巨幅尺寸的正投、背投多媒体投影画幕，让动态的“富春山居图”自始至终贯穿于全剧的演绎，“戏·画合一”、“山·水同台”，渐隐渐现、色彩古朴典雅的多媒体画面使得整个舞台满台生辉，多媒体有效地融入整部戏的故事情节之中，丰富了我们对这部戏的认知与体验，其营造出的虚拟环境，增加了这部戏的审美厚度。

富阳越剧艺术传习院
富春江，阅尽江湖几多潮。有多少文人墨客在这里留下过墨宝，“无声诗兴有声画”，信手拈来古诗一句，恰可用来形容这部具有较高艺术品格的越剧《富春山居图》。看完了此剧之后，我有了一种行游富阳，寄情山水，感悟人生真谛的冲动，唤醒我对《富春山居图》这幅名画的重新审视。这，正显示了这部戏剧的成功与魅力。

作者简介
刘明厚，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博士、戏剧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