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馗：京剧《楝树花》的“孤独”与“诗意”

天津京剧院原创现实题材京剧《楝树花》即将亮相第十三届中国艺术节舞台，角逐第十七届“文华大奖”及“文华表演奖”奖项。

近期，将陆续为您分享京剧《楝树花》相关戏剧评论。         
    王继才、王仕花是江苏灌云县开山岛的守岛英雄，习近平总书记对他的评价：“在平凡的岗位上书写了不平凡的人生华章”，精准地概括了他们夫妇用个人的力量为国家的海防事业所做出的全身心奉献，无愧于“时代楷模”、“人民楷模”的国家荣誉。事实上，“平凡”与“不平凡”、平常“岗位”与人生“华章”，是最具辩证的生命标识，也是世俗常情中最难企及的生命坚守。因此，这种从普通人生中绽放的“伟大”，会让每一个听其事、知其行的人所深深感动。

    但是，当众多的戏剧影视作品聚焦他们的事迹时，人们才会更多地发现：他俩人的“平凡”充满了日常凡俗世界中难以忍受的孤寂，超过30多年的日日夜夜，俩人基本上是用了无生趣的孤岛守卫，来兑现他们作为民兵对国家的承诺。也是在这30多年的日日夜夜，他俩人在恒常不变的海浪声中，用自我的牺牲让中国海防“东大门”的哨所依然如故；而在这时光的点点消逝中，他们见证了中国当代社会转型时期出现的偷渡、走私、犯罪等等，但其初心却依然如故。因此，这样的人物原型本身即具生命的诗性意味，但就其戏剧创作而言，是很难具有戏剧性的铺陈，也很难呈现恒常不变的人生轨迹的。京剧《楝树花》的挑战性即来自于此。

    如同剧名所标识的“楝树花”，该剧将孤岛上唯一存活并繁茂生长的楝树作为旺盛生命的象征，用楝树花来映衬这一对至为平凡的夫妻在枯守寂寞而绽放的生命丰彩。但是，剧作并没有太多聚焦在楝树意象所扭结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而是更多地从这种诗意化的象征中，将人物身上因奉献而成就的生命之诗，转化为戏曲最为擅长的抒情，用情感的细腻铺排来一点点地流露出人物形象从“平凡”向“不平凡”转变中的生命境界，岁月在枯寂中消逝，而生命却在寂寞中恒久。对于京剧而言，流派音乐所具有的魅力，不仅仅体现在流派唱腔在特定的吐字、行腔、发声、润腔等的音乐规律，而且也体现在流派唱腔所具有的特定的色彩、风格、蕴味、意趣。程派名家吕洋用生活的真实化，塑造了人物原型本有的质朴、大方而极具草根气质的王仕花形象。

    这部新创作品中更多地借用“新词旧曲”的创腔方法，在王仕花的主要唱段中展现观众耳熟能详的流派唱腔个性。在“骤然间风雨紧倚窗眺望，心随波浪翻，百转卷愁肠”、“你坚守海岛犹如孤雁，你忍饥挨饿独受熬煎”、“我虽然困难我的心无怨，你我不是一条船”、“见女儿一腔委屈眼含泪，说的我无言以对心痛如锥”等诸段唱腔中，吕洋或者一个人独吟，展现王仕花的内心独白；或者面对登岛的外来者，表达王仕花的坚定执着；或者因亲人受委屈而自我剖析，倾诉王仕花无法释怀的细腻情结，这些唱段充分地张扬了程派委婉缠绵、幽咽凄楚的声腔魅力，同时也用吕洋自身的音声色彩和行腔个性，赋予王仕花这个现代女性扎根海岛而孤怀独抱的情怀。在这个人物形象身上所呈现出来的悲情、悲苦乃至悲壮，都暗合着程派长于悲剧的题材个性，延续着程派音乐发展的艺术规律，这对于当前现代戏音乐创作中普遍偏于慷慨、激昂、浪漫的风格走向，无疑成为独具特色的创造。应该说，用传统声腔来演绎现代质感的人物和生活，让首次接触现代戏的吕洋，把握住了程派个性与“王仕花”独特气质的对应与融合，比较真实而成功地完成了音乐形象的创造。

    也正是在程派音乐演绎现代人物的创意中，京剧《楝树花》用写实化的舞台场面来填补剧情所聚焦的孤岛环境，用声腔音乐的抒情写意与实化舞美的真切写实，共同形成比较丰满的舞台空间。特别是剧作从故事原型了无戏剧性的生活中，用充沛的情感来塑造王继才与王仕花的夫妻情，用夫妻情感的前后相续来呈现主人公三十多年来守岛的情感基础，把握住了京剧艺术审美的核心内容。

    该剧第三场开篇即渲染了“开山岛，开山岛，只见崖石不见草；夜晚蚊蝇嗡嗡叫，老鼠成双遍地跑”的恶劣环境，在此其中的王继才面对着海上飞来的红嘴鹰、岛上跑出的小老鼠，呈现出长久居岛后精神恍惚、神情异样的状貌。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王继才、王仕花夫妇的久别重逢即宣泄出了夫妻间深沉的悲悯和相濡以沫的共情。“当教师是咱的多年心愿，为此你含辛茹苦考三年”一段20句的对唱，借助夫妻间的争执，将彼此之间的牵挂和理解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这也与之后王仕花执意留岛陪伴的人生选择，以及吟唱而出的“你是我的天，你是我的地，命相连，情相依。今生有缘做夫妻，你守海岛我守你——风风雨雨再也不分离”，以饱满真实的情感基调具有了情感之诗的意味。第六场夫妻二人面对风雨中挺立的楝树，二人吟唱的“曾记得初上岛的那一天，你自带着行李卷来到这石屋前”一段30多句的对唱，用夫妻倾诉的方式，将现实空间引向二十年前岛上分娩的场境回忆，通过时空交织，用极具浪漫色彩的时光对接来突出“我说过你守海岛我守你，有你家就在，岛是我家园”。这就让流淌在夫妻共同的记忆与精神中的生命经历，真正地呈现出基于通透心灵与真实人性所具有的诗的美感。从王继才、王仕花夫妻形象的情感表达，也进一步增加并映衬了“王继才”这一人物形象的情感色彩，有效地为这个人物的守岛初心，找到了符合人性逻辑的行为动机，借助京剧表演艺术家王平在唱念、功架的综合性表演，真实地展现着这个人物形象的独特个性。

    京剧《楝树花》用对“诗意”的艺术化追求，来回应题材所独有的“孤独”题旨，这是该剧面对极具难度的题材所进行的艺术定位。虽然作品还没有充分开掘两个主人公在人生抉择中的行为逻辑，由此造成真实感人的原型还没有完全实现艺术形象的充分转化，例如剧中王仕花决计辞掉待遇甚好的工作而投身孤岛、王仕花让女儿放弃考学、以及夫妻二人缺席女儿婚礼等情节，都还没有用充分的现代观照来解读二人的情感心理。但是作品把握住的“孤独”与“诗意”，将两个主人公在三十多年来通过相互守望来完成人与岛、家与国的彼此承诺，确实为这个题材开辟出了与众不同的主题立意。这当然也是该剧能够持续提升以臻于优秀力作的重要基础。
 文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戏曲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戏剧戏曲学系主任，《戏曲研究》主编，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国务院政府津贴获得者。2002年获得中山大学文学博士学位，2005年从复旦大学博士后流动站出站至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至今，出版个人专著有：《佛教香花——历史变迁中的宗教艺术与地方社会》、《鬼节超度与劝善目连》、《孤山的文人影像——三百年小青热辑事论稿》、《偶戏》、《梅州客家佛教香花音乐研究》（第二作者）、《解行集》等，参与主编《昆曲艺术大典》、《昆曲艺术图谱》、《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等，全国哲学社科艺术学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戏曲剧种艺术体系现状与发展研究》首席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