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营文艺——秦声悠悠

最近，安万秦腔剧团春节巡回演出的视频铺天盖地而来，其演员阵容之强大、舞台服装之精美、演出效果之震撼，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也吸引了更多戏迷的追逐热捧，尤其是台上台下万人合唱《潼关》的宏大场面，一次次地将演出推向了高潮。就民营剧团来说，目前为止是没有第二家能达到这种程度的。

听着视频中激昂高亢的唱腔，随着“哐哐才”的节奏和剧情的不断推进，悠悠秦声中，我与秦腔的那段不解之缘逐渐呈现在眼前。

小学时我进城念书，住在奶奶家。奶奶是个铁杆戏迷，每逢节日或庙会有秦腔演出，奶奶必定场场不落。而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来说，在露天戏场站着看完一场戏是不可能的，所以小板凳成了老太太的必配装备。

白天我要上学，奶奶只好自己拎上小板凳早早地去占据有利地形。晚上，这个任务自然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作为大孙女的我是奶奶的唯一人选。好在那时的小学生学习任务轻，一般晚饭前就能早早地完成作业，所以奶奶才会理直气壮地给我安排任务。

说心里话，我是讨厌那高亢激越、苍劲豪放的唱腔的，可我拒绝不了奶奶口袋里那几颗糖果的诱惑，再者还有和我一样拒绝不了诱惑的几个小伙伴，我们可以在戏场的外围尽情地玩耍，所以露天戏场我心里虽然不怎么喜欢的，但也不反感，有时我甚至盼望着能多去几次，从而更大程度上满足我味蕾对甜味的渴求。

什么时候，我从戏场的外围走到了看戏的人群中的，我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在戏场外围灌耳音的时间长了，能被剧中人物悲欢离合的故事情节吸引了，也许是随着小女孩年龄渐长，喜爱上了舞台上那些漂亮的描金绣银的戏曲服装和华丽精致的钗环首饰了，反正不觉意间，我成了忠诚的卫士，站在了奶奶的身旁，陪着她从开戏一直看到舞台的大幕落下。

慢慢地，《春江月》中柳明月忍辱负重抚养忠良后代的无私付出、《赵氏孤儿》中程婴舍亲生成大义的忠肝义胆、《五典坡》中王宝钏忠于爱情苦守寒窑的忠贞不渝、《出五关》中关羽出五关斩六将义薄云天的英雄气概等一系列剧中人物鲜活的故事，无数次地让我感动甚至流泪。由此，我喜欢上了秦腔，不仅喜欢她华丽的服装、铿锵的唱腔，更喜欢她跌宕的剧情以及剧目本身具有的丰富文化内涵，这些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上中学后，我没有更多的时间陪奶奶到戏场看戏了，但语文课本中关于戏曲的文章，引起了我对传统文化的更大兴趣。“没来由犯王法横遭刑宪，放大声喊冤屈动地惊天，神与鬼却原来不灵不验，日和月又何必昼夜高悬……”一句句血泪地控诉，把一个含冤受曲的无辜弱女子——窦娥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这之后的课余时间，当我的女同学痴迷于琼瑶爱情剧的耳鬓厮磨、聚散离合时，我在静静地抄写剧本，默默地从这些精打细磨的唱词中汲取养分，增强我的文化底蕴，充实我的精神世界。从这些考究的唱词中，我知道了韵辙知识，应用到古诗词中，能帮我熟练地掌握韵律和平仄，继而让我狂热地喜欢上了古诗词。因为长期坚持不懈的阅读、吟诵古诗词，对许多经典，我几乎能做到脱口而出。

这种喜爱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学习，最大的效果是高考时优异的语文成绩助我实现了鲤鱼跃龙门的梦想，并且在毕业后顺利地有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

上大学那几年，每当假期或逢年过节唱秦腔时，露天戏场里肯定会有一老一少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场不落地细观舞台上悲欢离合的故事上演。岁月更替中，奶奶的头发由花白变成银白，我也从懵懂顽童长成青葱少年，在我心中，对秦腔的那份喜爱与日剧增，我甚至成了比奶奶更铁的铁杆戏迷。我给不识字的奶奶讲一些新编剧目时，随着我精彩的讲解，奶奶满是沧桑的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毕业后，工作的繁忙加上结婚、育子，消耗了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致使我再也没有闲暇时间去露天戏场。后来，奶奶的去世让我伤心了好长时间。我怕去那个露天戏场，即使偶尔经过，看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却再也看不见我熟悉的身影，眼泪会潸然而下。

“桃花落尽春又去，流水无情送残红。人生几度花前醉，莫待白头叹西风”。秦腔就这样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

斗转星移，熟悉的亲人或老或病离开了我，去了遥远而陌生的世界。更让人伤心的是，正值壮年的小弟因病也离开了我们。老年丧子的打击是致命的，父母整天以泪洗面，精神恍恍惚惚，作为长女的我看着心疼却无能为力。那天，母亲无意间看到电视上《双罗衫》中老旦的演唱，“残垣破壁风吹透，晚景凄凉悲暮秋，孤苦无依难禁受，想起娇儿泪暗流”时情绪瞬间奔溃、嚎啕大哭。我无助地随着母亲哭泣，父亲在一旁也泪眼婆娑，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父母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

舅舅家大表兄知晓情况后，将父母接去他家小住，让父母暂离熟悉的生活环境，慢慢接受残酷的现实，从而走出悲痛的阴影。

舅舅家族对秦腔的喜爱由来已久。母亲说，她是在秦声秦韵的熏陶中长大的，秦腔是家人们田间地头、家务劳作时的唯一娱乐方式，闲时吼上一嗓子，可以充实那些贫瘠岁月带给人的精神上的空虚。到舅舅们这代，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家族成员省吃俭用购置了自己喜爱的乐器，农闲时节，一把板胡、一架电子琴等乐器伴奏的演唱会经常上演。公公伴奏、媳妇唱，女婿伴奏、丈母娘唱是常有的事，有了共同的爱好，家庭矛盾少了、亲情浓厚了、家族的凝聚力更强了。
    耳濡目染，这种对传统文化的喜爱传承了下来。大表兄拉得一手好板胡，大表嫂有着甜美的嗓音，夫拉妇唱，业余生活充实而忙碌。大表姐是自乐班的班主，每有活动的时候，他们三人便拉着父母一起去。秦腔似一剂良药，渐渐治愈了父母的悲痛，也将那我从那种压抑的环境中解脱了出来。调整好心情的父母去了西安，在大弟那儿安享晚年。

一天晚上，大家在表姊妹群里闲聊时，大表兄说出一个想法，建议大家组织一场家族秦腔演唱会，小一辈的出资出力，这样大家既可以线下交流，也给老一辈提供一个大团聚的机会。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大家的拍手赞成。

演唱会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大表兄组织乐队，三表妹找好场地，大表姐作为总导演组织节目。群里规定一切要听从总导演的安排，具体要求是，以母亲这一辈为最小单元，每一家必须出一个节目。我清楚自己拿不出节目，便自告奋勇地担当现场录像。可大表姐还是下了命令，母亲这面一定要出一个节目，我是指定人选，而且她给我选定了曲目，《状元媒》中的花音二六唱段。

临时抱佛脚是来不及了，我只好央求大表嫂，大表嫂爽快地答应了和我合唱。我抓紧熟悉唱词，准备做一回南郭先生登台亮相。

一个春风和煦的周末，大家从四面八方扶老携幼齐聚铜城，拉开了“亲情无限”秦腔演唱会的大幕。

外语学院的教授、四表妹一边责备四妹夫把主持词给得迟了，一边忐忑地说：“这样的主持还是第一次，万一不会说了我就用英语主持。”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只要你说一个英语单词，就必须用英语唱一段。”

四表妹连连说着“亚历山大”忙着熟悉主持词去了。四妹夫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嚷嚷着要对主持词做进一步的完善。

秦声悠扬，笑声阵阵，在欢快的《小桃红》秦腔曲牌声中，演唱会的序幕徐徐拉开。　

大表兄组织的文武乐队配合默契，大表姐安排的唱段生旦净末丑行当齐全，四表妹的主持诙谐幽默，众家兄弟、姊妹、妯娌、女婿们的演唱感情饱满，各具特色，尤其是四妹夫的拿手戏《拾黄金》中丑角胡来惟妙惟肖的表演，逗得台下的老人们笑出了眼泪，拍红了掌心。

怯场的我，是被表嫂牵着手拉上台的，战战兢兢地，我站在舞台上，随着表嫂的演唱轻声合唱：“柴郡主在深宫笑容满面，阵阵咹~~咹~~喜气上眉间……”彩腔唱起，我看见了台下的父母在使劲地鼓掌，那一刻，泪花在我眼里打转。是我用唱秦腔的独特方式，让父母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

唱戏、聊天、合影留念，几代人以秦腔为媒的聚会在万般不舍中落下了帷幕。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拉着长满老茧的手，眼里噙满泪花，难离难分。父母在亲戚们的开导、劝慰下，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那一刻我感到了无比的轻松。

演唱会后，我找了个专业老师，用业余时间学秦腔，发誓以后再也不当南郭先生了。

在专业老师的指导下，我和爱好相同的戏友们一起学发声、练唱段、跑圆场、夯实基本功，想着有一天能彩妆上台，大放异彩。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我身体的柔韧性有了很大地提高，自身体质也好了许多，我可以轻松地“下板腰”，也可以“拧麻花”。同时我也熟练地掌握了秦腔十三韵辙，“俏佳人扭捏出房门东西南北坐”的口诀烂熟于胸，并能灵活运用于具体唱段。

老师见我们练得认真，特地安排了一场戏曲彩妆体验课作为奖赏。五颜六色的油彩按比例调和后，老师开始给我打底色、抹胭脂、画眉眼、涂腮红，层层涂抹后，我感觉脸上像刮了一层腻子般僵硬难受，可当我看到镜中人儿天仙般的模样时，心里比灌了蜜还甜。

接下来的包头无比繁琐。老师先是用线网子兜住我的头发，然后给我带假发垫子、贴大鬓、挂线帘子、上齐眉穗、戴头套、缠水纱，最后将亮晶晶的头面一个个别在包好的大头上，最后戴上鬓角的绢花时，我感到头无比的沉重，头上像顶了个千斤。更要命的是，浸湿的水纱在体温的自然烘干下不断收缩，水纱一阵比一阵勒得紧，我的头也一阵比一阵疼得剧烈。恶心、眩晕得让人难以坚持。那时我想到了孙猴子的紧箍咒，更想起了谢瑶环的“猿猴带冠”。

匆匆忙忙拍照后，三下五除二去掉头上的层层包裹，我的头的终于挣脱束缚重获自由。

“打开玉笼飞彩凤，扭断金锁走蛟龙。不该死的老天保，脱笼展翅腾九霄”。我轻快地哼唱着，老师笑着递过卸妆油让我抹到脸上，教我用手指轻轻按摩，让卸妆油和红白黑等油彩完全融合。老师说，这样才能彻底清理干净脸上的油彩。那时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脸脏兮兮的，凹凸不平的油彩像极了猴子身上褐色的皮毛。

更没想到的是，我对油彩严重过敏，一场体验课让我的脸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我的脸发红、肿胀、结痂、脱皮，幸运的是没有毁容。就这样，我的彩妆梦在快要实现的时候戛然而止，这节戏曲体验课无情地、将我的梦击得支离破碎。

虽然不能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留下了遗憾，但丝毫没有减少我对秦腔的喜爱，她依然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闲暇时，没人的地方我会吼上一段，发泄内心的郁闷，有时我也会参加自乐班组织的活动，感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集体氛围。戏友们对我说，坚持长期大声唱，不仅可以锻炼肺活量，而且对肠胃功能有一定的好处，甚至可以治愈胃炎。所以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我也要在看秦腔、学秦腔、唱秦腔这条路上坚持走下去。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我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回首往事，秦腔已断断续续地陪伴了我将近四十年的光阴，虽然几经曲折，但我与秦腔的那份缘分不但从未断过，反而随着岁月的沉淀愈加深厚。

“潼关以内白旗展，老娘的尸身掩下边，顿地捶胸把天怨，你杀我吴汉为那般……”视频中万人大合唱的洪亮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也融入其中，随着视频轻声哼唱。

窗外春寒料峭，室内春意盎然、秦声悠悠。此时的我，已经过了为剧中人物喜和忧的年纪，但秦腔那传统的、独有的、一招一式的程式化美，将会陪伴着我，一直走下去。

文/作者
刘颜梅
白银市靖远县公安局警务技术二级主管，副主任法医师。作品偶见于《靖远之声》《陇上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