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宸禕：经典重塑 别出“新彩”评豫剧《沂蒙山嫂》

2023年11月20日，笔者专门驱车3个半小时赶赴驻马店，在市民中心观看了由洛阳豫剧院演出的《沂蒙山嫂》。现场座无虚席，观众掌声雷动。这是我第三次观看该剧，但每次看都能从“旧戏”中找到“新感觉”，也许，这就是经典的魅力所在！ 1964年，洛阳市豫剧团将山东省淄博市京剧团的同名京剧改编为豫剧《红嫂》，剧中人物“红嫂”先后由马金凤和曾广兰饰演，当时该剧的导演桑建修，音乐设计鲁滨、王龙章，舞美设计王大一、张敏等也都是鼎鼎有名的实力派，所以一经搬上舞台，就受到观众的热情喜爱，连演了几十场。2019年，豫剧大师马金凤先生的儿子马建新，再次将豫剧《红嫂》进行改编创作，随后由洛阳豫剧院导演李广海执导，著名作曲家赵国安作曲，马金凤先生亲授弟子关美利主演，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豫剧《沂蒙山嫂》。可以说，《沂蒙山嫂》是改编中的改编。 改编是剧目生产的重要途径，有的改编很成功，甚至已经超越了前者，有的很失败，乃至遭观众痛骂。改编看似是一件比原创容易的事情，因为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实则很难，难就难在如何解决“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如何改出新意，如何“配方升级”。俗话说：“学我，不能全像我。化我者生，破我者进，似我者死。”豫剧《沂蒙山嫂》想要再创经典并不容易。

剧本作为一剧之本，在剧情安排、人物设计上显得尤为重要。在《红嫂》中，山嫂的丈夫是一个中农，骨子里有浓厚的小农意识，在大是大非面前只顾一己之私，所以才对山嫂营救伤员进行百般阻挠。而到了《沂蒙山嫂》中，将山嫂丈夫这一人物做了颠覆性改动，李青山是因为胆小怕事，所以最初才不同意山嫂去救伤员，而李青山为什么胆小怕事呢？是因为返乡团团长李贵这个地主恶霸。当年就是李贵害死了李青山的父母，作为一个贫困的农民，李青山从小逆来顺受，更目睹了李贵的“可怕”，面对穷凶极恶、人多势众的李贵，他有苦有气更有恨，可他已经被欺压怕了，根本不敢反抗也没有能力反抗。所以，当山嫂说出伤员是她救下的时候，他惊；当山嫂执意要出去找伤员的时候，他怕。这样的改动有两个好处，一是李青山的形象更加丰满，人物刻画得也更有深度。他对山嫂救伤员的反对，最初让人觉得他是“窝囊废”，到后来更多的是理解和同情。另一个好处是，通过对李青山性格的这一改动，更衬托出了李贵的可恶，让观众在李青山所代表的千千万万受压迫的劳苦大众身上投射了更多情感。 还有山嫂给伤员送鸡汤这一情节，原本《红嫂》中山嫂没有遭受多大阻拦很轻易地就将鸡汤送到了伤员面前；在《沂蒙山嫂》里，创作者“给山嫂增加了困难”，刁三等团丁走狗一直尾随山嫂，山嫂如何甩开这些“尾巴”，成功将鸡汤、药品等物资送给伤员呢？这是很有难度的。《沂蒙山嫂》设计得就比较巧妙。先是王婶提醒山嫂道：“嘱咐的话儿对你说，出村送饭眼要活。走时先从我家过，我和孙儿来配合。柱子门口放个哨，然后随你上山坡。后山小道没踪影，万无一失把身脱。”然后面对李贵的盘查询问，山嫂机智地决定：“找王婶，度陈仓，甩掉狐狸赶走狼。”最后，面对刁三在身后的步步紧逼，山嫂不慌不忙，带着敌人兜兜转转一大圈，敌人耐不住性子上前盘查，发现山嫂的篮子中空空如也，原来山嫂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自己引开敌人，而物资早已被柱子从小路送给了伤员。这样设计一方面更加合情合理，敌人也并不只是头脑简单的坏蛋，想要顺藤摸瓜，利用山嫂找到伤员，山嫂则临危不惧，与敌人斗智斗勇，更加体现出山嫂有勇有谋。另一方面，也更有戏，当山嫂被敌人跟踪盘问的时候，观众也感到紧张，心想篮子中的鸡汤这下该暴露了，然而山嫂的篮子里什么也没有，这不禁让观众也跟着纳闷，到后来才知道，原来机智的山嫂早已声东击西，转移走了。

另外，在第六场“夫妻同心”中，加入了山嫂和丈夫之间对于军民鱼水情的回忆诉说：“自从翻身得解放，穷人翻身登天梯，打倒土豪盖新房，斗罢地主分田地。解放军也曾救过你，咱有所靠来有所依。党的恩情比地厚，党的功德与天齐。”既体现了山嫂劝说丈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讲究沟通艺术和策略，更让观众从红嫂和李青山这一对普通夫妻所代表的千千万万老百姓身上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共产党为什么能够执掌政权？因为共产党是和人民站在一起的！从群众的口中体现出这一点，比其他任何人现身说法都更有说服力和感染力。 对于戏迷观众来说，一出戏演员的表演是尤为重要的。在《沂蒙山嫂》之前，马金凤、曾广兰、周玉珍等不少艺术名家都演绎过红嫂，可想而知该剧的主演关美利身上压力应该不小。况且现代戏跟传统戏表演上差别很大，如果按传统戏行当论，红嫂是花旦，而关美利擅长的是青衣、老旦，行当不对，表演也不是一个路子。但戏比天大，既然演就要演好。在排练《沂蒙山嫂》的过程中，关美利下足了苦功，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口念锣鼓点，足走小台步，几乎每次都是汗流浃背，湿透衣衫。要练惊人艺，须下苦功夫；无功不成艺，功深艺更精。关美利最终在舞台上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救伤员一场，当发现血迹，急于寻找亲人解放军时，她加强了表演走路时“小碎步”的运用；她还善用眼神传情，当看到伤员昏迷不醒，略加思索，便很快做出用乳汁解救伤员的感人之举，突出了红嫂性格中聪慧机敏的一面；当演唱到“点着了炉中火红光闪亮……”时，为了表现革命事业由弱到强，老百姓必然从黑暗走向光明的寓意，她从声腔上做了由弱到强、由低沉单薄到高亢丰满的处理。但个人觉得，关美利饰演的红嫂机智果敢、沉稳大气，却缺少了一点灵动，情绪上还不够饱满。比如，经典的“熬鸡汤”一场，熬鸡汤时那种点火、添柴、拉风箱、掀锅盖、躲烟雾等表演，有一些偏程式化，少了一些在生活化基础上加工的艺术美。所谓“神不到，戏不妙”，神形合一体，才是剧中人。

除了主演关美利的精彩表演外，剧中其他演员的表演也令人称道，由于角色众多，这里不再一一品评，仅以李青山的扮演者刘威为例。李青山虽然胆小怕事，但并非是非不分；虽然忍气吞声，但并非一味退让。所以要演好李青山，这个度并不好把握。刘威首先从外形上下了功夫，穿着打满补丁的穷酸衣服，走路低头哈腰，一副唯唯诺诺没出息的样子，说话吞吞吐吐，不敢表达，撒个谎都心惊肉跳。其实这样性格的人在当时可以说有一大批，他们没有受过教育，更别提思想开化，面对强权欺凌，他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归结于“命”。刘威把这样的时代“可怜人”演活了。在细节上，李贵和山嫂对话的时候，他作为不起眼的“边缘人”，并没有呆呆地站着，而是在没有一句台词的情况下仅靠肢体动作就把李青山的心理刻画出来。李贵进来盘问山嫂时，他焦急又怯怯地站在一旁；李贵掀开锅盖时，他眉头紧锁，双眼急得好像要跳出来；当李贵和山嫂围绕鸡汤你一言我一语时，他或忐忑不安地站到旁边，或无奈焦灼地蹲在角落，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生动诠释了什么叫戏曲表演中“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在导演手法上，导演李广海也进行了一些大胆的创新。他摒弃了形式大于内容的大场面、大制作，而是着力刻画人物。《红嫂》中的反派叫“刁魁”，人如其名是一个悍匪般的粗鄙恶人，恶有余而智不足，人物性格单一，有些脸谱化。在《沂蒙山嫂》中将反派取名李贵，“贵”音同“鬼”，暗指李贵是一个内心黑暗阴险的人，不仅凶恶而且狡诈，如同阴魂不散的恶鬼一般。在反派的塑造上，更加细腻真实。李贵出生在大地主家庭，不同于一般的地痞恶霸，而是念过书，又从小在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中长大，所以这个人不仅明着坏，更会背地里耍花招、使手段，一肚子的坏水。这样，李贵这一角色丰满了很多，只有李贵刻画得入木三分，也才能更加反衬山嫂的智勇双全，这样的对手戏也才够精彩。此外，导演还在第三场“细熬鸡汤”和第四场“巧计脱险”中进行了创新改动。“细熬鸡汤”中，山嫂、李贵、李青山三人围着锅台对唱：

山嫂  李贵他，贼心肠，定有诡计肚中藏。
李青山  这世道，好难当，当来当去遭祸殃。
李贵  不沾亲，不带故，杀鸡炖肉不寻常。
山嫂  找王婶，度陈仓，甩掉狐狸赶走狼。
李青山  老邻居，老街坊，相互照应本应当。
李贵  李青山，大窝囊，略施小计把他诓。

三人你方唱罢我登场，颇有京剧《沙家浜》中“智斗”的感觉。

第四场“巧计脱险”，山嫂挎着篮子在前面走，刁三等团丁拿着枪在后面追，双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舞台一下子“动了起来”，又让人不禁联想起《寇准背靴》中柴郡主一直被寇准在后面偷偷跟着，传统和现代在此刻是共通的。 李广海本身就是戏曲武打演员出身，所以在《沂蒙山嫂》中，他还加入了许多武戏，使得该剧“文武双全”。饰演彭排长的刘向阳是不可多得的武生，但在《沂蒙山嫂》的打戏设计中，并没有给刘向阳提供施展功力的空间，也许是因为他饰演的是一位伤员。其实可以给刘向阳多设计一些武戏，比如他和敌人同归于尽这一场面，可以安排他将敌人推下山崖后，面对其他爪牙的步步紧逼，他宁死不降，站在高台上。面向远方和战士挥泪告别后，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躺在舞台上，这样高难度的动作既是对彭排长跳崖的艺术化加工，也会让观众在视觉上感到震撼。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进步，《沂蒙山嫂》在唱腔、配乐、服装、道具、舞美、音效等方面都做了改进，更加精益求精。当然，《沂蒙山嫂》不是一味求新求变，它兼顾了守正和创新。比如对于“点着了炉中火红光闪亮，青烟起火光闪闪非同寻常。平日里只煮过粗茶淡饭，今日里为亲人细熬鸡汤”这样的经典桥段，予以原汁原味的保留。在两个小时有限的时长里，该剧取舍有度，节奏紧凑，不求全面开花，但求“一枝独秀”。总的来说，《沂蒙山嫂》完成了对经典的重塑，既有师承又有独创，结出了属于自己新的“硕果”。然而，笔者认为，该剧虽是一部较好的优秀剧作，但在创作中还是不够大胆，在故事表达、人物塑造、台词等方面还没有触及到更深的艺术层面。《沂蒙山嫂》让人欣喜，却还不够惊喜！

作者：洛阳市文化馆四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