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昆剧《明月几时》的古事新说

一轮明月，两张椅子，一根拄杖，四个演员，五个角色，悠扬典雅的音乐，细腻温婉的表演，空灵通透的舞台，淡雅中蕴含诗意，浙江允中也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等出品的小剧场昆剧《明月几时》，一如它所反映的对象——从苏轼到苏东坡，就这么特立独行地出现在戏曲舞台上。这堪为当今戏曲舞台上苏东坡形象塑造的“这一个”。编剧余青峰、屈曌洁坚持认为：“历史剧的创作，不能局囿于历史，而是掀开历史的迷雾，破译人性和心灵的密码。”（《苏东坡的弥留之际——<明月几时>创作絮语》，《剧本》2024年第1期）这是他们从当下众多不同艺术类型、不同版本的苏东坡题材舞台演绎中突围表演的制胜之道。

古事新说，必有法宝。小剧场昆剧《明月几时》“新说”的重要前提，是剧作解构了历史又重构了历史，在解构与重构关系即历史与艺术的缝合处，勾勒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苏轼——苏东坡的灵魂画像。艺术来自于生活，昆剧《明月几时》显然取材于苏东坡的人生故事。但编剧深读苏东坡诗词，从他弥留之际的《自题金山画像》之“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中获取灵感，茅塞顿开，捞到了一个不失自嘲又颇为隐秘的哲思。于是剧作打碎了历史事实的线性叙事，而从苏东坡生命的最后时光切入，“弥留之际，不思来生，只恋往昔，更有几人常相忆……”，以此重新架构了一个颠倒人物纵向生活史连续叙事的块状结构，放大人生几起几落中的心理过程、情绪空间，讲述苏东坡曲折的人生轨迹与心路历程。与其说这是“苏东坡的一生”，不如说是颠沛流离却又波澜壮阔的“从苏轼到苏东坡被剪辑后的一生”。但这审美视域中的碎片化的剧情重构，被编剧巧妙地链接在章惇浮沉起伏的人生轨道上。苏东坡晚年“题诗的时候，他一定是想起了一个故人，这个故人呵，与他被贬的这三州，息息相关，因果相连。这个故人，便是章惇。” （《苏东坡的弥留之际——<明月几时>创作絮语》，《剧本》2024年第1期）章惇与苏东坡之间的血海深仇究竟是怎么造成的，历史的字里行间并没有细说，所以就有了编剧眼中的两人之间恩怨的符合历史规律的艺术编排。 在乌台诗案中苏轼获罪，章惇站了出来为苏轼据理力争，“他能有什么罪？不就是写了几首诗吗？写几首诗，天就能塌下来？你们啊，你们！一个个断章取义，一个个无中生有！”苏轼被贬黄州，饱尝炎凉，又是章惇写信来安慰，“你被贬黄州，俸禄无半文，料是荒郊破庙，三餐不饱。有道是疾风知劲草，但愿你谨言慎行，参透人心，权当韬光养晦！”但最后两人的失和，竟然是苏轼弟弟苏辙的一封奏折，以至于挚友变对手，章惇对着苏轼的“淡妆浓抹总相宜”诗句，竟然认为“岂是淡妆？而是伪装！”从此两人间结下梁子。显然，剧作的倒叙结构，为剧作重构历史与心理双重戏剧场景提供了极大的自由，剧作因之串联了苏轼与苏辙、章惇、王弗、王朝云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和情感空间。

当古事成为故事，古事“新说”的有效推进手法，是剧作自由的入戏、出戏方法的运用。支撑选择历史片段重构戏剧故事的，自然离不开以出戏方式间断剧情连续推进的叙事形式。苏轼与章惇、苏轼与苏辙、苏轼与朝云与王弗，均有较为完整的故事段落，四个演员，几乎把苏轼一生中几个最重要事件连缀了起来，通过他们的唱与念，演绎了苏轼的大半生。从历史真实到艺术真实再到场景真实，剧作以遵循情感的真实为前提，在看似无序中有序推动故事情节的向前发展。倒叙推演，赋予濒临人生最后阶段的苏东坡有了审视社会、人生、人间、人性的全知视角，编剧的情感指向某种程度上是苏东坡的情感还原，他们与苏东坡一样站在《自题金山画像》的立场，有选择地回顾一生中自己的真实情感场景和场景情感。构成舞台主要戏剧场景的，有北归之路的“前尘是非，别绪都付谁？揽一轮明月入怀，剩几声秋风扣扉……”；苏轼与章惇的常州之约，“好风光，怎堪负。但有凌云志，莫道险峰孤。为家国义登高呼。”苏轼与王弗之间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等。

有些激烈的矛盾冲突虽然没有直接呈现在舞台上，但通过长短和台词，将朝堂、群臣间的争斗与不和做了交代。苏轼、苏辙兄弟之间的冲突，分作两个表演区，没有直面相对，而是通过远距离的对白表达。在既不能说服弟弟、又没办法救助好友的两难选择中，苏轼只好请旨外放。这些都是非常入戏且感人的桥段，是整个戏曲发展的主体部分。但编剧的高妙之处，在于根据剧作选择性倒叙结构，以出戏的方式有机地中断故事的连续性，表层上看似轻松有趣，实际上既是出戏、入戏之间的连接，建立昆剧的诗意空间，同时也建构了历史审视的视角。这个设计贯穿始终。有调侃、自嘲式的，如：

苏  轼  （调侃）我的妻妾么，都姓王。
王朝云  今晚，我饰演朝云，又扮演王弗……
章  惇  （调侃）演出费发不起，她一人演两个。
王朝云  我既是王弗，又是朝云，因此我是“浮云”。
有逗趣、链接上下桥段式的：
苏  辙  哥哥呀，不要再发朋友圈了。你说你一个贬官，却有吃有喝，还到处张扬。让章惇知道了，指不定将你就贬到海里去了！
章  惇  贬不死的苏子瞻，如今又能东山再起了……
有抨击社会乱相的，譬如游客四处涂鸦：
苏  轼  （对观众）某某到此一游，原来他是鼻祖……

剧作还大胆从流行语入手，如“自笑平生为口忙”、愤青、“捞哥”等，跳出历史语境和历史本事，为苏轼的人生境界披上了面向底层的形象外衣“吃货”。“贬到哪里，就在哪里躺下吃饱”，流行词汇或网络用语，让演员跳出戏外自我评论，活跃气氛，增加笑点，既是对他生活状况的描写，也是对其跳脱、豁达心境的抒写。舞台上的“圆月”具有出与入的双重功能，偶有的运动和旋转，代表了时光的流转，既在内又在外。圆月边拄杖回望一生几个重要事件和时间节点的苏东坡，既是故事叙述者，还是故事的亲历者，同时也是一个旁观者、评判者。

古事新说，“新说”还表现在大小关系的建构上，即小剧场传达大况味，这是昆剧《明月几时》当下推演的深层意蕴。剧作中的苏轼，并非我们熟悉的那个横空出世、才华洋溢的苏轼，而是一路被贬、低空飞翔的落魄者，剧作从多个维度解读苏轼的人生况味。现代作家林语堂曾称苏轼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的确，剧作以晚年苏东坡的全知视角，开创性地以苏轼和章惇的交往为主线，以苏轼与苏辙、苏轼与朝云王弗为两翼，通过晚年苏东坡对自我人生的回顾，以片段的方式重现从苏轼到苏东坡一生的友情、爱情、亲情及其全方位的人生境界。得遇青涩纯情的初恋王弗，邂逅善解人意的知己王朝云。他的才华举世皆知，但他内心的坚持，懂的莫过于王弗与朝云，苏轼自己就认为“朝云懂我，一肚子不合时宜，处处得罪人。”书生意气、可贵品德总是 “不合时宜”，于是一贬再贬，别人觉得悲哀，但这位“吃货”文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却总能从湖光山色与美味佳肴中，活得通脱，随遇而安，看得开，放得下，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活出自己的从容洒脱。

即使面对剧中的所谓小人章惇，在他的心目中，也自觉恨不起来。弥留之际，他收到章惇之子恳求北归的苏轼，念在旧日情义，不要对其父亲滋生复仇之念。苏东坡随手回信，“只望吾兄，善自珍重！你我常州之约，扁舟一桨，只待来生矣……”。劫波渡尽谢上苍，《明月几时》表达的就是苏东坡与自己、与他人的一种和解。“与故人和解，与往事和解，与自己和解，才能填补人生最后的缺口，才能乘风归去，羽化坡仙。” （《苏东坡的弥留之际——<明月几时>创作絮语》，《剧本》2024年第1期）结尾处，苏东坡与章惇、苏辙、王朝云（王弗），逐一互相鞠躬。至此，恩怨纠葛，手足情义，诚挚思念，化作扁舟一叶，明月一轮，几时清朗，几时沧桑……

且看这明月清朗，
几时圆几时缺，
都化作云影和尘霜……（【小桃红】）

作者 叶志良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