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戏演员张恒：成长是最好的回报

2022年8月23日晚，再芬黄梅公馆台前幕后洋溢着紧张的气氛，这晚19时开始，一台近期完成复排的大戏将在这里举行全网直播，该剧的导演张恒格外忙碌，离直播还有一个小时呢，他就被工作人员提前拉进了抖音直播间。 张恒在镜头前介绍晚上将要上演的剧目：

“《小辞店》是一台黄梅戏传统剧目，过去它还有一个名字，叫《菜刀记》。我们这次复排是在韩再芬院长30多年前主演的电视剧版本基础上做了一些调整，对一些不合理的地方进行了修改。全部演职人员都是本剧院的年轻人。这次复排安排了两组主演，一组是汪晨晨、谢军，另一组是江李汇、胡翔。本地想看这出戏的观众可以来现场，外地的观众就看直播吧，晚上两组都播，两组的主演也是各有千秋，都很优秀，希望大家从头看到尾哦，一定会给你不一样的惊喜。”

28岁的张恒还是几年前的那张面孔，但稚气却已从言谈举止间退去，代之以沉稳从容，令人不禁心生感概，再芬黄梅的新生代们真的成长起来了。 在我的行当里演主角

《小辞店》是张恒独立执导的第一台大戏。

但导演只是张恒初试牛刀，他的主业是演戏，主攻丑行，他是一位出色的演员。

自从入职再芬黄梅，张恒一直给人以“拼命三郎”的印象。在同事们眼中，他刻苦自律；在观众眼中，他演的每一个丑角都能给人留下独特的印象，都是那么惹人喜爱：《打豆腐》中的王小六，《闹黄府》中的杨三笑，《下山》中的小和尚，《访鼠》中的娄阿鼠，《活捉》中的张文远，《放裴》中的杀手等等。

虽然演的是丑角儿，但张恒的丑角无一例外个个眉清目秀，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子别样的精气神。他演的王小六聪明中含着调皮，滑稽中带点儿憨劲儿；他的杨三笑有几分伶牙俐齿的冷恢谐；《下山》里的小和尚被他演出了逃课学生的心驰神往和春风得意。到了从昆曲《十五贯》改编来的《访鼠》，张恒矫健敏捷的身姿用在鬼鬼祟祟、上窜下跳的娄阿鼠身上，与况钟（王泽熙扮演）的沉稳笃定、胸有成竹的气质相映成趣，令人称叹。

说起《放裴》还有一件趣事。《放裴》是数年前院长韩再芬专门为剧院的三位“今日头牌”选择的剧目，张恒在这个戏里扮演一个杀手，奉命追杀得罪了奸臣贾似道的书生裴舜卿（王泽熙扮演）。张恒的这个角色很有威摄的感觉，他一身黑色夜行衣，急走如风，上场即自带一股子凝冽的杀气。为了放裴舜卿逃生，已被贾似道杀害的李慧娘的鬼魂不断地吹灭杀手举着的火把。在剧中扮演李慧娘的余平为了表演“吹火”这个绝活儿，需要在口中含一小包松香，一次一次地吹向张恒手里的火把。而在排练的时候，有一次余平一口气吹出去，火苗“呼”地一下当即烧着了张恒的眉毛，顿时在排练场引起了一阵慌乱，至今回忆起来还要笑半天。

这样的事不过是许许多多为戏吃苦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记不清的则是经年累月的“台下十年功”。

确实，为了不辜负那珍贵的“台上三分钟”，张恒和剧院青年演员们一样，伴随着舞台上的摸爬滚打，很多日子都是在练唱、练技、练嘴皮子功、练腰腿功的忙碌中度过的，日复一日，聚沙成塔，不但积累了舞台经验，内心也逐渐变得丰盈成熟，有趣的想法逐渐一个一个往外冒，《活捉》就是张恒众多想法中的一个。

《活捉》是《乌龙院》中的一折，从越剧移植而来，说的是阎惜娇被宋江杀死后，其魂魄仍在思念着情郎张文远，夜深时分来至张文远门前叫门。听到是女郎的声音，张文远应声开门，却只闻风声不见人影，没注意到阎惜娇已进入屋内。待发现女子身影，好色的张文远喜不自胜，不料被阎惜娇一声喝醒，吓摔在地。看穿张的真心后，阎的鬼魂施展魔力，张文远受其诱惑，魂不附体，步步跟随阎的指引，终于被套上颈索，一命呜呼。

选定了这个剧目后，张恒对里面的唱词进行了比较大幅度的修改，使之更适合黄梅戏声腔的韵律，在服装、化妆等方面也进行了比较大的改进。《活捉》定稿后，经余平、张恒两位“头牌”演员出色的舞台呈现，一亮相即给人以惊艳之感，从个性化极强的音乐唱腔，到唯美写意的服饰化妆，从细腻入微、张力极强的表演，到彼此间严丝合缝的配合，活色生香地表现了“这一对”人鬼之间特殊的情感纠缠，内敛而火爆，三分滑稽，三分辛酸，三分惊悚，情节感强，音乐富有感染力，每一处细节都抠得精准到位，观众听得入迷，看得过瘾。可以不夸张地说，《访鼠》和《活捉》都在技和艺的层面上大幅度提升了黄梅小戏的品位。而几年之后，另一出经由另外两位青年演员王泽熙、张敏提炼排演的《杀庙》，延续了再芬黄梅人对技艺及审美品位的追求，在前辈的基础上，再次以令人惊艳的表演，把经典传统戏的片断完美地呈现在黄梅戏舞台上，令人感动，令人欣慰。

因为学的是丑行，注定了很难像小生、老生演员那样经常有机会站到台中心去唱主角，在这个问题上，今天的张恒有一颗平常心。他说，我以前也有一个当主演的梦，但现在反而觉得，我可能不需要一个人领衔去演一台大戏，但是只要我在这个大戏里演这个行当的主演，我就是主演。比如《春江月》中柳二这个角色是不是至关重要？少了我可以吗？他可不就是你这个行当的主角嘛，我演得很过瘾呢，OK啦！

张恒的真实想法是，能演一个全场的大戏，当然好，但这要看机会，如果命里没这个东西，你就不搞呗。而需要我去演的角色，我会自己去下功夫，把他当成一个重头的戏、主演的戏去演。张恒说这些问题他也是这几年才想通的，他认为，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很多事情高高低低没有关系的，而且我们这个行当要是没有人演，后期怎么办呢？如果因为这个行当没有什么挑梁的大戏，是不是所有人都不学了呢，但是恰恰戏曲中少了这个行当，一出大戏是根本演不起来的。

有了这颗看淡得失的心，张恒认真对待每一个分给他的角色，他喜欢自己演过的每一个人物。他演的王小六、杨三笑都是可爱的角色，而《春江月》中邪恶的柳二则是个真坏人，坏到骨子里的那种，他塑造得特别过瘾，这个角色除在化妆上强化了特点，在表演上他也进行了大尺度的外化，尽量突显出这个人物的坏。

此外张恒在大戏中演过的角色还有《天仙配》中的傅公子和《罗帕记》中的姜雄。还有一次也差点主演了一回《靠善升官》，当时团里准备排三组《靠善升官》，丁飞的A组，周峰的B组，张恒分在C组，但后来不知出于何因没有排成，“过去就过去了，这个戏不属于你，你还会有戏的。”

“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看来，自称不怎么读书，却只读一本《演员的自我修养》的张恒是把斯坦尼拉夫斯基的这句名言牢牢刻印在心里了。

爱黄梅始自《小辞店》

为什么由张恒来执导《小辞店》呢？张恒说，这个戏本来是由何培导演排的，一方面是他以前导过这个戏，另外也是给我一个锻炼机会吧，他就推荐了我导《小辞店》，因为从2021年我就开始慢慢在练习编剧和导演的工作，参与过《金粉世家》的排练，当时做的是副导演。后来又被选在韩院《不朽的骄杨》的六人导演小组里，那个小组里还有王泽熙、余平、熊东旭、汪晨晨、王懿佳。

在做《金粉世家》副导演的时候，我不排群众场面，因为那个时候还不具备排群众场面的能力。从《骄杨》开始，剧中《湘恋》一场的群众场面就是我们导演小组几个人一起排的，谐调群众场面的能力给锻炼出来了，这次《小辞店》排群众场面特别快。过去这个戏什么群众场面，我增加了一些群像，把他们分成店中人、店内人和店外人。柳凤英和蔡鸣凤是店中人，两位伴唱者是店内人，担任活动、跳舞的是店外人，这样有助于表演时将场景立体化，有层次感。

这个戏从一开始就定位为公馆排的，韩院希望把它做成沉浸式的厅堂版小剧场戏，与观众面对面，甚至剧中人可以与观众有接触。我还发现，虽然丑行基本都是喜剧角色，其实我更擅长悲剧，所以《小辞店》很符合我内在的性格特点。

就《小辞店》而言，回忆起来，我与《小辞店》还有另一层关联。当年我在戏校的时候，第一年的时候特别不喜欢黄梅戏，虽然我爸妈都是在民营团唱戏的，但我自己特别不喜欢，是打心里不喜欢，压根儿也不想学。然后过年回家的时候家里放电视剧的碟片，听到一段对唱：“来就来去就去并无蹊跷……”

张恒说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就是二韩（韩再芬与韩军）主演的那个电视剧《小辞店》，我的耳朵一下就被牢牢吸引住了，哎呀原来是黄梅戏哎！当时就用手机下载了下来，反复听，越听越好听。我想黄梅戏对唱怎么这么好听，于是开始疯狂学对唱，慢慢对黄梅戏感兴趣了。真的是因为这个事，不是假话，是心里话。所以我对《小辞店》有一种特别的情感，直到现在手机里这个戏的音乐都是全剧的，有时闲了就听，它的音乐做得太完美了，旋律像歌一样流畅动人，挑不出毛病来，看这个戏我不讲剧情，它是我认为继《天仙配》、《女驸马》以后唯一能让我全剧听下来的一个戏，是真喜欢它的唱腔。有时你走在大街小巷，时不时就能听到某个街角有人在哼“花开花放花花世界”、“送哥送到大河口……”

张恒坚信老百姓会喜欢《小辞店》经久不衰的唱腔，尤其是戏迷，听到上段他们就知道下一段是什么。所以在删改戏文的时候要考虑到戏迷们对老腔老调的执着，比如现在的第三场和第四场，几乎没有对白，几十分钟的时间全部是唱，功力不够的演员根本唱不下来，真能把人唱死，但戏迷们喜欢听啊，你要是随随便便删掉了，对戏迷就是一种伤害。所以最核心的唱腔基本没动，全按传统的来。但原剧中有些糟粕的东西经过多人删改时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后半部戏的架构作了一些变动，揉进了一些现代的手法，隐去了蔡鸣凤被杀的血腥场景，虚化了一些东西，现在的戏干净简洁，同时又保留了精华唱腔。 写剧本当导演重积累

正常演戏之外，张恒近年来多了个新爱好——写剧本。

张恒说，他从排《活捉》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方面的意识了，《活捉》里大部分唱词都经过了他的修改加工，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他被这份工作吸引住了。正式尝试写剧本是从2019年开始，那一年他写了一个喜剧风格的《卧底麻将》，内容源自他自己经历的生活。他租住的房子边上，天天晚上有吆三喝五地赌博打麻将，扰得人烦不胜烦，于是他编出了一个民警经过卧底调查，查实了证据，最后端掉了窝点。这是张恒第一个原创小戏，今年演员组负责人丁飞建议他排一下这个戏，于是自己当导演，排成后在公馆上演并取得了不错的演出效果。因为是个现代戏，戏词方面很贴近现实，里面加了很多类似“支付宝到账”、“手机抖音”、“不要再刷啦”等等都用在了对白和唱词里。

张恒发现，相对于喜剧，从内心里他更偏爱悲剧，因为悲剧中有一种力量，能激发出人性里悲悯的一面。第一轮疫情后，他写出了《那时樱花》，写的是疫情刚刚爆发的时候，一对平凡的未婚夫妻，一位是医生，一位是教师，相爱多年的两人订婚后相约着过年回家见见父母，却突然爆出疫情，作为医生的未婚夫必须回到医院抢救病人。因为当时没人知道这种不明病症疾病的威力，未婚妻便决定先行回家，但她在回家途中被感染了，而作为未婚夫的男生一直在医院抢救病人，没时间接看手机，等疫情稍缓他走出病房时，未婚妻已经在隔离中去世了。张恒说，这个戏并不是要让人直接哭出来，他是要写那种隐隐作痛，含蓄一点，喜欢那种感觉。

《那时樱花》也是自编自导，因为受到当时一张照片的触动，张恒在戏中安排了一个死神形象，展示身着防护服的白衣天使和披黑袍的死神争夺病人的生命，通过虚拟化的对打，表现双方对生命的争夺，医护人员拼尽全力把人救了回来，死神败退。另外还用了一些手法，让这对未婚夫妻有一个时空对话，表现男生刚抢救完病危患者，女生在别的地方快不行了，但这个男生还是不能回去，又有重症病人在等着他……

张恒直言比较喜欢写感情戏，因为戏不外乎三种情况，万变不离其宗，就是着眼于一个“情”字，亲情爱情友情。如果在喜剧里把人眼泪写下来就厉害了，那是喜剧的最高境界。

“我还特奇怪，我有时候在外面吃饭就喜欢看大街上，读过往行人心里的台词，他们在想什么？我可能会因为一个物品延伸一个戏，回去就写出一个提纲……我没有经过专业系统的训练，只是凭感觉。比如最近因为一个红豆的手串，我就想延伸一个三生三世的故事。”

写过几个小戏后，张恒也有了一点写大戏的底气，好几个题材已经在他的脑子里酝酿，有的已经写出了提纲，但在没有成熟时他不急着完成，因为“我不是学编剧的，没有专业人员那份压力，也不是为了变现，更不是为了名和利，纯粹是好玩儿，我喜欢用玩儿的态度来写戏。宁愿做一个业余的编剧和导演，做得好与歹都不用太在意。还有，我写东西大多数是为团里做的，人物都是贴着我们团的演员写的，因为团里有公馆的平台，要是达到公馆的标准就拿来演，达不到我再回去下功夫，不着急。”

在写作技巧方面，张恒一直在摸索写剧本的“诀窍”，比如内容结构方面，剧情不能写得太复杂，如果是一个大戏，顶多两个矛盾冲突就可以了，小戏则一个就够了。再如唱词的分布上，黄梅戏适合哪些韵律，我们要分析老一辈艺术家怎么唱，哪些是习惯的，你要按照习惯慢慢掌握这些规律。然后黄梅戏的唱词一定要通俗易懂，可以雅，但一定得是黄梅戏的韵。他说我会看一些文学类的作品，看一些唐诗宋词，刷抖音我都喜欢刷诗词，经常背一些诗，因为即使黄梅戏唱词讲究通俗易懂，但也不能是大白话，你得尊重黄梅戏的韵仄，尊重它的声腔特点，要让作曲看着不别扭，唱起来舒服，因为黄梅戏的板式在这里。

“如果说我今后有什么具体的打算，那首先是把自己的戏演好，好到拿出去能给这个剧种增光的程度。再搞搞创作，或写写剧本，或偶尔当当导演，这些都是作为戏剧人应该做的事。虽然近年来我没有演多少新戏，却反而觉得自己越来越比以前好了，无论工作、生活、思想、朋友之间，都有积极意义上的收获，因为有些东西，像你艺术悟性上的提升啊、精神世界的充实啊、文化知识的积累啊，都是内在的，是蕴含在骨子里的，它会慢慢流出来，反应到你的作品中和为人处事的能力中。”

再芬黄梅是永久归宿

回顾过去几年的经历，张恒说，五年前刚搞专场的时候我23岁，年轻气盛，干什么事都特别冲，做了很多错事蠢事。狂是一方面，有点眼睛长在头顶上，关键是知道自己是错的还不知道改。另一方面主要是因为性格，我的性格是内向的，不合群，与人构通的能力很差。

“后来我做了个工作室，与很多人打交道，经历了一些事，磨掉了性格中的很多刺、很多偏激，心性逐渐沉淀下来，人慢慢有了变化。这个过程中，韩院对我们这些年轻人身上的毛病都很包容，她耐心等着我们成长，懂事以后对这些真的有很多发自内心的感动。所以再芬黄梅对我来说，已经不单纯是一个工作的地方了，她见证了我的成长。从一毕业就来这里，承受了韩院长以及许多老师给予我们的切切实实的指导和关怀，又给了我们足够的空间发展自己，如果谁问我要在这里呆多少年，那么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只要我有精力有能力，还能在这里做事，那我肯定会一直在这里。我们需要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以前老师们对你的关怀指导，以后你能拿什么来反馈和回报。”

最后，张恒总结说，我现在性格蛮好的，情商比以前高了，也喜欢找人聊天说话，学会从生活中找工作的动力，从工作中找生活的乐趣，这样的状态对工作、对生活都是积极的，对吧？（何素平）